曾經親歷的時刻,從未意識到那些瞬間可以被回味,在記憶里畫地為牢,把念舊的人永遠困在當時以為尋常的畫面。
那天我也是這樣醉,第一回搭上了他的肩。
浴室昏暗的燈光從他身後透過來,把髮絲裹得像糖絲。
我想起小時候,我媽每周六騎著自行車,載我穿過公園。傍晚,火一樣的雲漫天無邊,從遙遠的晴空撲下來。自行車經過賣糖人的小攤,夕陽一剎那沒了行人的遮擋,徑直灑在一個個金黃的糖人上,反著星星點點的光。
林渡舟笑問我為什麼出神,我勾著他的脖頸,鬼使神差地反問他,「林渡舟,你吃過糖人嗎?」
也許這話有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林渡舟頓了一瞬,回答:「沒有。」
我頭腦發熱,說:「你嘗嘗,我給你。」
林渡舟笑我醉了,他的髮絲在昏黃的燈光里還是像兒時的糖絲,我怎麼都看不夠。我嘗過糖人的味道,甜得發膩。但我在嘗到林渡舟之前,就知道是苦的。
那天是我們的第一次擁抱,第一次親密接觸,第一個纏綿的吻。
十年過去,我還沒有走出那個陰涼的夜晚。
手機鈴聲刺穿了回憶,我恍然夢醒,擦乾了滿臉的汗珠淚痕,渾身乏力地砸進沙發里,電話接通。
「我們要走了,」那邊傳來熟悉的男聲,「你不來送一程?」
這些年來,舞劇的巡演從未間斷,輕鴻舞團在國內外積累了不錯的口碑。我從小就跳古典舞,跳了二十幾年,舞台上的聚光燈、舞台下眾人的注視都享受過,一身的傷病也沒落下。
這行業雖說不算只捧著青春飯,可到底身體是本錢,我的本錢薄薄一沓。巡演、出遠門,往往都是紀南的主角團隊出去。年復一年,我就守著這座城。
「上個月就走了,這個月又走一回,」一出聲才發覺嗓音出奇的啞,喉間像含著針似的,說話就疼,這話剛出口,電話那頭就噤了聲,我接著道,「下個月走的時候,我一定送你。」
紀南顯然聽得出我在嘲諷他,但言語裡倒還算尊重,「昨晚踐行宴,你喝多了,我送回去的。」
我垂下眼,淡淡地應了一聲,「哦,謝謝了。」
「你不用非把自己灌醉來逃避下午的面試,」紀南頓了片刻,接著說,「那個舞蹈節目籌劃得不錯,是個好機會。林渡舟……只有周五才會用同一個演播廳。」
我閉了閉眼,從裡到外又是一陣麻木。
「什麼面試,」明明是問句,倒被我說出了要死不活的架勢,我沉聲又問,「你在說什麼。」
紀南大概是覺得我無藥可救,在電話那端無奈地一聲輕嘆,最後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「掛了」。
市裡的電視台籌辦了一個舞蹈節目,邀請了不少專業舞者,我也接到了電話,一番約談,才知道這檔節目和林渡舟的心理節目用的是一個演播廳,一個在周五,一個在周六。
我放棄了那次機會,儘管我們的時間錯開,也許不會再遇上。可哪怕我從未走進過他的演播廳,也對裡面的場景了如指掌,每一束花、每一本書的位置,都清晰地陳列在腦海里。
我夢見過幾次和林渡舟重逢,在他的演播室里,空空蕩蕩,燈光冷清,只有彼此。
夢裡沒有言語,我只記得他的眼睛,深邃,沉靜,溫柔,像烈火里怎麼也烤不化的雪,一如既往。
他怎麼能突然地離開。
我抓起手機,撥打了許多年不願看見的那串號碼。電話不出所料地無人接通,轉到了語音信箱。
我沉默了不知多少秒鐘,數字不斷增加,空氣里靜得只有秒針轉動的聲音。
滴答,滴答,滴答。
和林渡舟一起度過的四年揮霍了所有瘋狂,那些記憶、鮮活的時光被封存起來,我以為此生可以這樣平靜地過去。可等到開口的時刻,聲音已經不可抑制地顫抖。
「早知道是這樣,林渡舟,我絕對不會……」
「叮」的一聲,3o秒的語音留言結束。
我絕不會放開他。他永遠不會知道。
他真會給我出難題,六年前是天各一方,六年後是陰陽兩隔。
林渡舟的來電在屏幕上顯現,我竟已經記不起上一次我們通話是什麼時候。時隔多年再次接到他的電話,竟是葬禮的通知。
我按下了接聽,那頭傳來壓抑的嗓音,暫別了素日的沉靜,意外傳出一絲急迫的味道,「餵?」
這……
我愣在原地,還未及反應,那頭已經又出了聲,「你沒醒酒?」
這是林渡舟的聲音。
哪怕過了幾年、幾十年,我都不會認錯,這是林渡舟的聲音。
怎麼可能?
昨天他已經成了聞里冰冷的屍體,怎麼可能呢?
「說話,」聽筒里傳來嘆息,電話那邊的人顯然已經沒了耐心,一字一句,像是不容辯駁的定論,「葉清川,我沒有閒心跟你鬧。」
怎麼可能?
我扔了手機,從沙發上猛地起身,飛快翻找茶几上的東西,從桌上找到桌下,再把沙發翻了個遍。
林渡舟留給我的手錶不見了。
難道是一場夢,難道他的離開不過是宿醉時的一場夢。
我打開電視,屏幕停留在本地的電視台,房間裡響起熱鬧的聲音。每周六上午都會回播林渡舟的節目,今天是……9月1日,星期六……正好是星期六,但電視上並沒有回放《心靈擺渡》,而是在直播電視台的秋季開幕演講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