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頭傳來小莊迷茫的聲音,「不知道……好像是幾年前?裡面的師哥看起來很年輕。」
我掀開窗簾,走到他跟前。
「不是,我的意思是……」小莊又措辭一番,「看起來比現在年輕。」
說罷又覺得自己似乎講錯了話,連忙撿起來重組織語言,他飛快地開口,活像每個字都燙嘴,「現在也年輕,當時更年輕。過去的自己總比後來的自己年輕,明天的自己會比昨天更成熟。當然,也有老當益壯、返璞歸真。我的意思是人只要心態好永遠都年輕。」
「我吃人嗎?嚇成這樣,」我無奈哂笑,「我是想說,你們用來跟練的舞劇錄像,是我做完手術之後初次登台錄的,距離病危通知三個月。」
莊臨意咂咂嘴,剛剛的妙語連珠全被堵在喉嚨里,「……啊?」
「小小感冒,在飯桌上都不夠吹的,」我眉開眼笑,拍拍他愣怔的腦袋,「走嘍。」
商場裡的冷氣開得足,其實我鼻子都快不通氣了,腦袋也暈暈乎乎,但在單純又滿眼崇拜的小孩面前,老想裝一把。都誇下海口了,明天就是爬也要爬到舞台上去。
櫃檯的銷售員盤著溫婉的髮髻,向我一款一款地介紹香水的品牌和味道,說起前調、中調與後調。
我太不懂得香水,只知道林渡舟身上的味道,這還是從前師姐告訴我的。於是我努力回憶起昨天他床頭柜上精緻的玻璃瓶,抬眼看見了展柜上安靜站在白色燈光中的那款香水。
透明的瓶身,簡約的標籤,漂亮的英文字體——「雨後森林」。
「這一款的前調是杜松子,中調是綠葉,後調像海浪衝擊峭壁,微寒潮濕的空氣,」銷售員向我仔細介紹,「這款味道偏向溫柔冷冽,比較空靈。《心靈擺渡》的主講人林渡舟先生就是用的這一款香水呢,上周他才來了我們這裡,是我的同事推薦出去的。」
我一愣,「上周?」
林渡舟說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買的香水,模樣不像是在撒謊,也不像無所謂的敷衍,而是真的不記得了。
上周而已,怎麼會忘得這麼快?
我想起胡淵交叉著雙手,坐在我面前的場景。
他說:「你的這個朋友,會出現一些記憶缺失的情況嗎?比如你和他談話的過程中,會發現他對一些經歷過的事情是完全沒有印象的。」
完全沒有印象。
試香紙上散出冷冽的味道,寂靜潮濕的雨後森林。
第17章【39天】假扮與真實。
九月一日,星期五,林渡舟的節目《心靈擺渡》錄製和播放的日子。
我窩在沙發里,頂著昏沉的腦袋凝視電視。響起熟悉的弦樂,林渡舟仍舊穿著黑色襯衫,領帶上的金色領帶夾和金邊眼鏡遙相呼應,雙眼沉穩,默默隱在眼鏡後面,髮絲撥開落在額邊,還是一派肅然的神色。
電視裡播放著上周的林渡舟,延遲的七天橫亘在我和電視之間,將我們劃開觸不可及的距離。
林渡舟平靜地看向鏡頭,淺淡一笑,嗓音低沉而溫潤,沒有任何攻擊性,和平常的冷冽不太相同。
「今天的案例是關於分離性身份障礙,過往這種病症被稱為多重人格障礙,來到節目現場的是我曾經的一位患者,相信許多人對她的名字並不陌生,」鏡頭轉向旁邊坐得拘謹而安分的女生,林渡舟不緊不慢地說出了她的名字,「徐冉冉。」
因為感冒而反應遲緩的腦袋因為這個名字的出現剎那之間打起精神,手裡的感冒靈冒著熱氣,將眼睛蒸得蒙上一層淺薄的水霧。
徐冉冉?
那個據白深所說,因為副人格長期扮演主人格而獲得家屬喜愛的d患者,半年前她的家人曾用醫鬧將林渡舟送上各大聞版面。
她居然會出現在節目裡,我還以為他們之間應當算是不歡而散。
徐冉冉講話的聲音很輕,看上去沉默又內斂,髮絲將兩側的臉龐遮住大半,垂著腦袋,似乎與溫和、包容而明亮的環境格格不入。
「我叫徐冉冉,」她用輕如夜風的嗓音開了口,「過去在我的體內存在雙重人格——我和我的好朋友徐陽陽。她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女孩子,總是能夠在我害怕退縮的時候幫助我,替我和家人朋友打交道,替我參加公司聚會,陪老闆去應酬。在任何場合都能如魚得水,我非常佩服她,也很感謝她。」
林渡舟溫聲開口,「你喜歡她,那是什麼讓你決定來治療的呢?」
徐冉冉垂眼看著自己的指尖,手裡攥著握不住的空氣,良久才答道:「我本來是喜歡她的,可一年又一年,我發現她越被人簇擁,真實的我就越自卑。」
她說起了一件小事,在某個平凡的日子裡,副人格徐陽陽沒有代替她醒來,於是徐冉冉穿上了徐陽陽平時鐘愛的撞色運動鞋,梳好徐陽陽喜歡的高昂的馬尾辮,對著鏡子,緊張地練習了半小時微笑和大笑。
那天她鼓足勇氣,用盡所有力氣和每個人打招呼問好,然而所有人看見她第一眼之後,都會小心翼翼地來問她,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。
「為什麼?」徐冉冉抬眸,眼裡是深沉的迷茫,「我已經很努力,我已經儘可能學著她的樣子,讓自己看起來自然活潑,可為什麼大家還覺得我不是她?」
她側過頭,看向了林渡舟,「對於半年之前的那些事情,我感到很抱歉。林醫生是唯一一個願意聽我講話的人,只有他覺得徐陽陽不是我。而他這樣的理解,其實在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就有了端倪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