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傳來男人難聽的咒罵,緊接著是毆打的響聲,女人的嗚咽。
林渡舟飛快地壓下了門把手,門剛被打開一條縫,就被一道力量猛地砸上,他的媽媽就在門外,安撫道:「小舟乖,明天還要上學,快睡覺,不要出來了。」
林渡舟緊咬牙關,拼命地想要拉開門,然而外面的力道似乎比他更大,每當門被拉開了細長的縫隙,就被堅定地關上。
終於在某一刻,混雜著男人的咒罵和身體砸在地上的沉悶的響聲,門被倏然推開,門口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客廳的光線,看不清神情。
林渡舟被粗蠻地拉出去,女人爬過來擋在他身前,換來的只有更狠毒的毆打。林渡舟抱著媽媽,兇狠地瞪著男人,在猛烈的毆打中咬牙切齒,一字一句道:「你不得好死。」
這居然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出的話,對他的親生父親,用這樣狠戾的神情。
我上前抱住林渡舟,在他面前,出現了一張滿是淤青與紅腫的臉,是林渡舟的母親。
她坐在床前,摸著林渡舟的頭髮,窗外夕陽的霞光落了滿屋。
她溫聲說道:「小舟,不要擔心媽媽,我沒事的。爸爸昨天吵到你睡覺了,等你小學畢了業,就去縣城裡上中學,寄宿在學校里,爸爸就不會吵到你了,小舟再堅持一下,好嗎?」
林渡舟還背著小書包,穿著整齊的校服,咬牙道:「他打媽媽……他又打媽媽。」
客廳傳來大門開鎖的聲音,林渡舟的媽媽慌張地將他往前推,打開衣櫃,讓他鑽進去,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「不要讓爸爸發現你回來了,快躲好。」
我和小小的林渡舟一起待在狹窄又密閉的衣櫃裡,我側過頭,看見在衣櫃縫隙里透進來的狹長的光線里,林渡舟耷拉著肩膀,臉緊貼著門縫,仔細地聽外面的聲音。
我抱住他的腰身,揉揉他的頭髮,和他一起聽到外面的交談。
媽媽坐在床沿,男人在床前撲通一聲跪下,向她哭訴自己的錯誤,一遍一遍地悔恨自己對他們母子動了拳頭。
外面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,和暖的日光灑滿了屋子,男人仔細地給媽媽上藥,一邊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喝酒,再也不會動一點傷害他們母子的念頭。
我看見小朋友瞧著外面的光景,輕輕地勾了下嘴角,在一瞬間露出這個年齡不應當有的,輕蔑而冷漠的笑容。
外面忽的有男人叫他的名字,「林渡舟!」喊了一遍,再一遍。
林渡舟推開衣櫃門跑出去,外面已經不是霞光滿天的時候,而是雪花飄落的時節。
男人歪在陽台上的躺椅上,小桌上的收音機轉播著球賽。他的身邊一堆酒瓶,讓林渡舟去市里買酒上來,言語不善地讓他「滾快點」。
我跟著林渡舟走入雪花飛揚的冬天,他手裡攥著錢,走進市,在貨架之間緊張地踱步。
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,只是看見在這樣寒涼的雪天,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碎汗。
然後,林渡舟拿起貨架上的酒瓶,開始一瓶一瓶地比對,仔細地查看配料和成分,選擇了幾瓶度數最高的酒。當他把那些酒瓶堆到前台,稚嫩的、被凍得通紅的手輕微顫抖。
林渡舟提著一袋高度數的酒,頓了頓腳步,仰頭望向了自己家的陽台。
只這麼一瞬,他低下頭,打消了所有的遲疑,快步回到家裡,把酒瓶遞給了正在聽球賽的男人。
男人看著袋子裡的酒,笑起來,粗糲的手掌掐住了林渡舟的脖頸,將他向後一推,嘲笑道:「兔崽子,你偷你媽的錢了?怎麼今天捨得買好酒給我了,生活費用完了下個月別找我要。」
林渡舟退後,我和他一同走進客廳,聽見陽台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酒瓶碰撞的聲響。
飛雪漸漸停下,太陽出來了,外面堆積的潔白的雪上鑲嵌上一層明朗的金邊。
陽台上忽然傳來酒瓶爆裂的巨響,林渡舟起身,緊張地走近了些。男人歪在躺椅上,呼吸很急促,眼睛漲紅,說不出完整的話語,只是不斷地朝林渡舟擺手,示意他打電話,叫人來。
林渡舟站在原地,緊張得雙手不斷顫抖,汗珠從額角落下來,他死死地盯著躺椅上的男人,始終沒有任何的動作。
男人依舊瞪著眼睛,不久之後沒有了動靜。
林渡舟移開了視線,輕聲說道:「哥哥,我想吃冰激凌。」
這個聲音比林渡舟本人更細,更輕快,這不是林渡舟的聲音。
然後林渡舟回答他,「走吧,我帶你去。」
他轉身出了門,這一天,是他的父親因飲酒過量引發猝死的日子,林渡舟和他身體中已經出現的蔣黃豆親眼目睹了他死亡的過程。
四周的裝潢和家具飛地從身邊褪去,我低頭,看見手裡緊握的牽引繩,手心也已經浮上一層薄汗。
土松犬黃豆在前面嗅聞,我看著眼前腐朽的家具和已經斷裂的陽台,後背發麻。
原來根本沒有那個徐冉冉口中看起來和善又生動的父親,林渡舟記憶中那個在縫隙里看見的爸爸給媽媽上藥的畫面充滿諷刺,真相併不是他們如今記得的模樣。
樓道里忽地傳來急切的腳步聲,我回過頭去,高挑的身影微微彎了些腰,走進門來,起伏的胸膛還在喘氣,我看見了他的樣子,誠懇,迫切,擔憂,這一刻他似乎完全不會提起這裡發生過什麼,這一刻,他的眼裡只有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