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他掃視講台之下,我和胡淵的目光在空中相會。
周遭的人群迅剝離,只剩下昏黑的空間,他站在聚光燈中,我坐在他身前。他一步步走向我,帶著引導的沉著的笑容,對我開了口,「透過他,你看見了誰?」
我看見台下那張笑得盈盈如水的臉,無論是《天台初雪》,還是《光與影》,在這兩個舞台下坐著的,那個觀眾席里含著笑又拒絕說話的,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。
那不是林沉岩,也不是林渡舟,不是小黃豆,表現出來的是我覺得熟悉得仿佛每天都擦身而過,卻不能想起在哪裡見過的神色。
如果像林沉岩所說,出現了第四個人格。
那麼,他是什麼身份?為什麼出現?有什麼目的?林渡舟今晚在浴缸里溺水和他有關嗎?17天之後,1o月15日,那一天將會發生的事情,又和他有關嗎?
林沉岩似乎拋卻了剛才的話,聽見我的言語,抬眸,皺起眉頭,似乎總算理清了我話里的信息,目光里有低落、喪氣,又似乎夾雜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興奮。
他盯著我目不轉睛,沉聲問:「你怎麼會進來?」
我想起一路過五關斬六將似的艱難路途,揉了揉眉心,儘量說得言簡意賅,「你不接電話,我很擔心,就來了。」
他視線下移,又回到我的臉上,看樣子是將我打量了一遍,「一身酒味。」
「所以你知道人菜癮大的我一路過來多艱難了吧?」我沒好氣道,「密碼猜對了,就進來了。」
林沉岩回過神來,似乎反應過來話被我帶跑了,重說起,「我問你怎麼會進到這裡。」
他的嘴唇張合,我的腦子裡轟然空白,聽見他的話,「循環。」
第47章【17天】他不能走出這扇門。
冰冷的海水淹沒了身體和意識,五臟六腑由劇烈的疼痛變為麻木,然後他漂浮在空氣中,看見遙遠海面上升起的紅日,盛大、壯闊,他聽見自己的呼吸,從沉默的空中擴散,漸漸越來越響,直到震耳欲聾,變成急劇的喘息。
他感到了冷,刺骨的寒涼。
他醒來的時候,眼前也是這樣的一輪紅日,這一天是星期六,晨光灑落樹梢,每一束光的觸角都撫摸他的肌膚,伸進他的身體,在裡面攪動,臟腑刺痛。他跌坐在床前,額上落汗,看著紅日初升。
那是林沉岩第一次經過死亡,回到9月1日,一個平凡的、乏善可陳的日子。
他在林渡舟溺海的最後時刻醒來,又在他醒來之後先恢復意識。陽光把他的汗珠照射得晶瑩剔透,他扶著床沿起身,光腳走到窗前,窗外披拂金光的樹梢化開,變成高低錯落的花朵;成棟的高樓退散,變成低矮而歪斜的柵欄。
在他們的花園裡,一樓已經敞著大門,他看見小男孩穿著一件鮮麗的亮黃色短袖,下身是淺藍色的背帶褲,手裡拿著草綠色的銅壺,水流從噴頭裡灑出來,陽光和水流一起,像閃亮的金粉,親吻著粉紫的花朵。
這些色彩和他房間裡的暗沉與封閉格格不入,讓他覺得刺眼。
他垂下眼瞼,繼續從二樓的窗口往下注視,看見花圃邊站著高挑的男人,他穿著潔白的襯衫,乾淨的西褲,連鞋面也一塵不染,戴著金絲眼鏡,神色柔和,頭髮被陽光暈成了溫潤的栗色。
「哥哥,」小黃豆先開了口,「你還沒給我講昨天的節目呢。」
林渡舟含著笑,拿著剪刀走到他身邊,細緻地修剪花草枝葉,「你不是不喜歡那些東西嗎?每次我錄節目你都要睡覺了。」
「可是昨天來的是積木大師哎!」小黃豆抬頭看他,眼睛晶晶亮亮的,像一隻小狗,「我已經很努力在聽了,你們不是在聊積木嗎?怎麼聊到什麼什麼研究去了,我就困了。」
「好吧。」林渡舟無奈,和他說起昨天節目上的嘉賓。
就是這些信息,讓林沉岩驚覺自己所處的時間,應當是9月1日,前一天他們錄製過《心靈擺渡》,嘉賓是一位講積極心理學的教授,他的業餘愛好是搭積木。
他回到了9月1日。
林沉岩放下被撥開一條縫隙的窗簾,房間內又墮入昏沉,搖搖欲墜的燈光照不透每一處角落,牆壁上收集的各式各樣的照片和文字都被籠罩在昏暗的光線里。
他的身影走過,昏黃的光落在他沾了污泥和血跡的大衣上,牆面的照片現出端倪——男人近在咫尺的猙獰的臉,女人哭泣的愣怔的神情,家門口破裂的酒瓶碎渣,躺在血泊里、四周的毛髮都被浸濕成暗紅色的黃狗……
這些是他從小黃豆的房間裡拿來的。
還有一些其他的畫面,比如林渡舟騎著自行車,巨大的卡車和他只有一身之隔;比如林渡舟在分手的那天走進瓢潑雨夜,回頭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馬路對面;比如葬禮上的黑傘、白花,旁邊立著母親的碑。
而在眾多的畫面之中,有一張被他細心地珍藏,掛在窗簾的側邊,每當他悄悄撥開窗簾,光就會從外面透進來,輕柔而熨帖地落在這張照片上。
畫面里他擁抱著另一個身影,把他抵在天台的圍牆邊,半個身子都探出去,下面是晃動的樹梢。
他的大衣包裹著身前的人,貪婪而野性的吻落在他的脖頸上,唇下存留吻痕與愛。
他怎麼會不愛葉清川呢?
當他和林渡舟第無數次在夜晚寂靜的天台上分享琴音,某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,他們都看見了那個身影的來臨。